汉代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接下来就是清代朴学。作为思想史学术史中一个时代的标志和象征,它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地方性很明显、影响力很有限的学术共同体的活动?不过事实也许真的就是如此。在《从理学到朴学》的第三、四、五这三章中,艾尔曼“从清代社会经济的背景考察江南学术共同体的演变过程”(中文版序,第2页),他用了 他所谓的“新文化史”的方法,把社会史和思想史结合起来,“力图透过政区和地方史的视角”来看清代的考据学,于是比较清楚而且准确地显示了十八世纪学术史上那一段过程的缘起、变异、衰落。通常被称作“乾嘉学派”的清代考据学,在他这里被称作“江南学术共同体”,在“乾嘉学派”这个名称中,一个时代都被划进去,于是在名称中就暗含了一个假设 ,考据学笼罩了那个时代,而后一个名称“江南学术共同体”,却指明了一个事实,即那不过就是地域性的、学术性的、在学者圈子中互相认同的共同体,虽然它的确存在于清代中期即乾嘉时代。
在我看来,这几章是本书最精彩的部分,尽管艾尔曼的研究还是粗线条的,在一部二百多页(中文正文仅一百七十余页)的著作中要细致地重建清代中叶学术所依托的社会生活与文化环境是不太现实的,不过它修复了一些细节,就像修复一张已经因为岁月流逝渐次褪色的古画一样。经过他对《皇清经解》作者的统计分析,我们大体对那时的考据学家的地理分布 、出生年代、家庭背景及科举功名有了了解,经过他对官方、半官方及徐乾学、朱筠、毕沅 、阮元等私人的学术资助的叙述,我们注意到了当时以学术为生的学术职业化的形成,通过他对学术团体和书院的描述,我们也更多地感受到了当时的师承传授讲学讨论方式对学术的影响,至于当时的藏书楼、刻书业的发达,则为我们显示了十八世纪江南文化事业作为学术背景的意义,而第五章《江南地区的学术交流网络》中,艾尔曼提到了当时以札记为主的著作方式、更广泛更严格的资料意识与方法,特别是他专门谈到了当时学术流传方式中的书 往来和学术评价方式中的发明之争,这使我们意识到清代中期学者之间书信的学术价值,因为他们并不是那么容易获得必要的学术信息,得到有效的学术讨论,发布自己的学术发现, 但是他们已经开始产生学术发明的意识。在一系列这样的叙述中,我们开始贴近我们的研究对象,我们似乎可以在这里想像二百多年前的江南学界。这时,学术史里的学者不再是蛰伏在白纸黑字中的古人,而是生活在二百年前的活人,鱼不再是死鱼,它游弋在水里。
但是,也许是爱乌及屋的缘故,艾尔曼似乎把这个江南学术共同体的学术活动当成了中国的文艺复兴——事实上,本书一开始就已经把十七世纪的中国实证学风与文艺复兴相提并论,认为“十七、十八世纪历史不仅是儒教中国衰亡的前奏,也是新时代即将来临的序曲” (4页)——于是,书中价值判断似乎与事实叙述发生了冲突,艾尔曼一方面断定这一学术思 潮只是“江南学术共同体”的少数知识精英的活动,一方面又断定它使得中国传统思想出现了崩溃,“对帝国正统学术的批判早在十八世纪已达到高潮,传统儒学经典一度拥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在那时即受到知识阶层日益尖锐的挑战”(初版序,1页),同时,在论述中又有意无意地把这种或许存在的对正统思想的瓦解,当做当时学者的有意识行为,他说,那个时代的学者“在学术上反对迷信权威,追求更高层次的一致性……他们认为,只要正确研究并恢复古代经典的纯洁语言,就会建
很可能艾尔曼也是属于柯文(Paul.A.Cohen)所说的,希望“在中国发现历史”的那一路美国汉学家,读《从理学到朴学》,我特别地感受到他要为尚未真正受到西方剧烈冲击的十八世纪中国寻找思想变化的内在逻辑。显然,摆在研究者面前一个明确无误的历史事实是, 十九世纪中国传统思想世界的确开始瓦解,依照过去的解释是由于西方的冲击,但是晚近的汉学家往往不太愿意照说旧话,而是希望在中国思想史的内在理路中寻找十九世纪中国思想世界瓦解的内在原因。正如他在序言中对孔飞力(Philip Kuhn)的评述所说的“早在十九世纪中叶以
面对经典时常常会有两种不同的立场。一种是追寻知识的正确,强调经典的研究应该从文字、音韵、训诂出发,理解经典的本来涵义,进行注释、解说,这种立场是“我注六经”,它必然小心翼翼地避免主观,而注重历史性,使阅读者在他的著作中知道(know)经典;一种是确立真理的绝对,它强调体验与感悟,通过一些不需言说的预设,他们对经典加以阐发 ,并常常超出经典文本的范围,这种立场是“六经注我”,它往往有主观性,因为它并不注意阅读者对文本的知识,而是在引发阅读者信仰(believe)真理。用清人的话说,前一种是所谓“汉学”,后一种是所谓“宋学”,用现代人的话说,前一种是学术家的立场,后一种是思想家的立场,虽然他们都来自一个儒学传统,但在处理经典时,却成为两种不同的思路 ,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在《道学与心学》里就是这样把儒学分为“学者的 ”和“先知的”。
正如艾尔曼正确地指出的,十八世纪的考据学日趋成熟,“一批受过严密的语言、历史和天文学系统方法训练的学者出现了。他们在江南形成一个特殊的共同体,其成员相互交流彼此的论著,他们致力研讨的课题多半与社会问题无关主要是由儒学博闻明辩传统的内在刺激引发的”,这种把知识意义凸显起来的学术风气正好适应了晚明以来人们对于反复的、重复的、空洞的、不可验证的道德说教的厌烦,满足了文化阶层追索可以积累的、无限广阔的 、明确的知识的兴趣,也满足了学者阶层以规范的学术水准彼此认同的需要,于是它渐渐脱离了其解释儒家经典意义的性质,在一些学者那里由附庸变成了大国,“考据学在接触到新的发现所开辟的学术领域后,就立即投入这样一个变化迅速、来不及进行综合的学术天地” (41页)。于是,这个“江南学术共同体”就成了学术史的对象,因为它的成员的职业化、它的研究的专业化和它确立知识的优先意味,已经使它靠近了现代意义上的“学术”而逐渐疏离了意识形态意味的“思想”。
并不是说“学术”与“思想”之间有一道天堑,并不是说“学术”对“思想”毫无意义 ,其实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是清代学者就已经搞清楚了的,一个叫翁心存的人告诉陈澧说,汉学“如治田得米”,宋学“如炊米为饭”,还有一个叫李江的人也在其文集里说过,“治汉学者,如入干菜铺,无物不备,未必即能果腹,甚至有始终未尝一味者;治宋学者,如入饭饱,况果善烹调,向之干菜,俱供食料”。当然,十八世纪江南的“ 学术话语”与北京为中心的“社会话语”不同,不仅意味着在一批职业化的学者心目中“学术”与“政治”的分离,而且考据学风在文化人中的弥漫,意味着人们心目中对纯粹知识的价值观念的变化。但是,“考据”本身毕竟是一种知识性的研究,尽管很多人都会说“由训诂而通义理”,但是训诂却不是义理,训诂的是非也不是义理的是非,知识的研究是节节求真,知识的成果不受时空的影响可以积累和进化,而智慧的体验是处处求善,体验的结果总是在一定的时间与空间中对人的生活产生无形的影响,它本身却不可能像叠罗汉一样步步攀升。学术要成为思想,只能通过一种创造性的解释,因为学术家对于经典的研究与注释,是给思想家留下了思想的资源,这种资源本身是一些真实的、客观的知识,就像翁氏所说的“米”或李江所说的“干菜铺”,至于思想家如何把生米煮成熟饭,把知识的干菜做成思想的佳肴,那是思想家的事情,像清代的《尚书》研究、《周易》研究、古史研究、诸子研究等等,在阎若璩、胡渭、惠栋、姚际恒、崔述那里未必就真的是对传统儒学经典和传统社会秩序的挑战,但是在后世的思想家手中,当时机成熟,它们就可能成为思想家重新解释传统思想世界的资源,这时,人文知识才转化为意识形态,学术才介入了思想。
可能我总是过分地强调了“学术”与“思想”的分野,在一九九○年的一次笔谈中我说了这一点(参见《学人》第一辑《学术史与思想史》),在去年的一篇评论中我又说了这一点 (参见《读书》一九九五年第七期《世间未曾有斯人》),但是,这里我依然要旧话重提。因为在清代学术史或思想史研究中,始终有这样的误解,即把学术史与思想史不那么合适地“对接”,把事后的思想资源当成了当时的思想活动,像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以“学术史”命名,却试图解释思想史的现象,所以总是要在清代发现中国的“文艺复兴”,便把阎若璩对《尚书》的考据说成是“思想界之一大解放”,把胡渭对《周易》的考证也说成是“思想界之一大解放”,依此类推,方苞的《周官辩》、惠栋的《古文尚书考》也可以说是思想解放的著作,而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和崔述的《考信录》更不必说,更是“思想界之一大解放”,可是那么多的思想解放,为什么就没有解放了思想,反而要等到十九世纪才出现真正的思想史的大变化?其实,虽然西方文艺复兴是从整理与研究古典开始的,但是中国整理与研究古典未必是文艺复兴的开始,对于走出中世纪的欧洲来说,希腊罗马的古典与他们曾经有一段隔膜,蛮族的入侵、教会的统治,若干世纪的遗忘,使古代希腊罗马的典籍成了久违的思想资源,一重逢就异常兴奋,而对于文明一直未曾中断的中国来说,六经却是熟悉之极的古典,无数次的注释,反来复去的阐发,在这个以注释经典为传统的文化系谱中未必就能震撼心灵,颠覆思想,所以十八世纪的中国江南的考据学虽然与前几个世纪的欧洲同行在进行同样的文献研究、语言研究,但是它却只能完成它“学术史”的意义,而不像欧洲同行那样,一下子就使思想借尸还魂完成了“思想的大解放”。我们可以回头看看,即使是在坚定地怀疑和分析经典文本时,这些清代的考据学家心目中也并没有怀疑与颠覆传统思想世界的野心,“实事求是,不主一家”的口号其实只能限制在知识范围内,王鸣盛所谓“治经断不敢驳经”(《十七史商榷自序》)就是一例,超出了“经”与“道”的想法,他们是不同意的,像钱大昕就以“各出新意,而经之旨去之弥远”来批评怀疑《尔雅》者(《小学考序 》),而崔述则以“数纣之罪,切齿腐心,矜张夸大全无圣人气象”来怀疑《泰誓》(《丰镐考信录》),看来那些以精于考据闻名的学者最终还是要“折衷于六经”的。十八世纪的学术史给十九世纪的思想史可能提供了超越传统的资源,江南学术共同体的出现使学术研究与 意识形态? 鱿至艘欢ǖ摹笆枥搿保旧碓谑耸兰筒⒚挥兄苯拥吒菜枷耄膊辉鸫车谋览!?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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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纪的学术与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