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前夕,收到新程兄寄来新书——《大地与尘埃》。有不少网友将该书喻为西南地区版《人世间》。这个评价对,也不对。两书所写的时代,大致相同,都反映了那个荡气回肠的时代,写尽了普通中国人对亲情友情和爱情的执着,读之催人泪下。但两者的差别还是很明显的。《人世间》是小说,《大地与尘埃》则属于散文;小说中的人和事虽有原型,但毕竟属于虚构。而《大地与尘埃》里所描写的人事物则是真实存在的。
《大地与尘埃》的问世应该说是一种偶然。作者写这部书的缘起,最初仅仅是出于对母亲的纪念,并非想要出版。母亲离世后,作者痛苦万分,在微信上断断续续发表了一系列纪念母亲的文字。用作者的话说,写作的初衷“是想把母子同行五十多年的点滴记录下来,把在仓促人生中没来得及跟母亲说的话说出来”。大约一年以后,在众多朋友的鼓励下,作者将对亲人的感情扩展到对家乡人事物的思念和追忆,陆续写出了后面的篇章。正是这种不带任何功利的写作,读起来如见肺肝,真实感人。
这些年来,我一直保持着阅读和写作的习惯,虽已告别文青岁月,但仍刻意去搜罗各家散文随笔来读。因为我知道,这类文字多是作者的心里话,我需要年轻,需要被感动。但残酷的现实告诉我,这样的期盼,其实也只剩下期盼了。或许是我的心变老了,变硬了。直到读到《大地与尘埃》,我才又对自己的心又充满了信心。是的,我是饱含热泪读完《大地与尘埃》的,而且不止一次。
这是一部家族史,也是一部社会史。
家族史。作者并未从“王与马,共天下”的显赫家族符号写起,而是仅追溯到来自“老古班”的口口相传。官渡滩王氏一脉,原为酉阳冉姓土司的女婿,后因土司遇刺,不得不逃到偏远的官渡滩避难。至于此后是否出过什么达官贵人,作者并未在此多着笔墨,而是采取一种“或许有之”的态度做了简短交代。这部家族史,并非传统一家一姓的历史,而是写了三家人:父族王家,母党樊家,姑姑冉家。
父族,从作者的祖父写起。祖父三十八岁谢世,祖母带着作者年仅十五岁的父亲以及年幼的二叔和姑姑生活。期间,二叔曾一度被送给贵州洪渡岩万家抚养,姑姑也差点被人收为童养媳,最后还是父亲将二叔找回家,全家才得以团圆。家族史就这样一页一页徐徐展开。
全书重点叙述了三个主要人物:母亲、父亲和姑姑。
写母亲的内容,约占全书的四分之一。作者在第一节中对母亲的身世作了简短概括:生在贫困农家,年幼失怙,成年后嫁给了同样贫穷的父亲。作者对母亲的总结是:“她在土地上的一生,除了嫁给一位长相敦厚,且有点聪明的丈夫,生养了三个让她安心的儿女,其他没什么壮举。她没穿过鲜艳的衣服,也没说过惊人的言语。除了偶尔去城里看望儿子,她没离开过官渡滩土地”。
但是,就是这位平凡的母亲,却给了作者极不平凡的爱和教育。作者幼时体弱多病,母亲为了让他更健康一点,竟然哺乳到五岁。在农村大集体岁月里,母亲劳动时自己舍不得吃,也要把食堂分发的饭团悄悄带回家给作者。而且母亲与父亲仅有的两次吵架经历,其中一次就是因为作者。但母亲深谙慈母多败儿的道理,从来不溺爱孩子,刚断奶就把作者送到学校接受教育,做错了事也必定责罚。母亲经常教作者做人的道理,叫他要知道感恩,甚至作者工作之后,还时常提醒作者要公道正派,切不可忘本。
母亲吃了一辈子的苦,经历了种种磨难。在可以安享晚年的岁月,却因误诊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等确诊之后已是癌症晚期。母亲非常配合治疗,不管化疗有多么痛苦,她都默默地忍受着。甚至在返家的最后时光,母亲仍然在跟病魔较量。作者写到:“当疼痛来袭时,如烈火焚身,她像一片叶子蜷缩起来,紧紧咬住嘴唇,不呻吟一声”。但是,自然规律不可违,这位刚强的母亲还是在庚子年腊月初九日,永远离开了人世。她留给家人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搬盘你们了”,心中想的仍然是他人,至死都保持着她的谦恭和感恩。
父亲。第一、二章的标题分别为“大地上的母亲”和“父亲是棵树”。我不知道作者为什么这样安排,但从内容上看,母亲的确像大地一样,给作者以生命,且持续不断地给这个生命以滋养。父亲则像植根于大地的一棵树,为大地也为这个家遮风挡雨,为子女撑起一片阴凉。父亲还代表眼界和高度,时刻注视着周遭的阴晴变化,他将一众儿女托举到高处,让他们在自己的肩膀上看到更远的风景,直至将他们送到自己想象中的远方。
相对母亲来说,父亲的经历也复杂得多。少年时期的苦难,把他打磨成一条硬汉,养成了他略显强硬甚至有点霸道的个性。这里面最能表现其雄强本色之处,就是声言要砍杀姐姐第一个男朋友。还有一个细节,也展示了他很“男人”的一面。他每次离家外出,总是沿着河岸一直往下走,从不回头望一眼正在驻足目送他的妻儿,以至于作者至今仍觉得在童年记忆中父亲就是一个背影。但是,在这张貌似“冷酷”的脸孔下面,却是满满的温情。作者幼年时跟随父亲贩羊的经历,以及父亲外出赚钱准备姐姐嫁妆的细节,都充分展现了这位父亲的慈爱。
作者并未采取仰视的姿态去叙写父亲,也似乎忘记了“为尊者讳”的古训。父亲不止一次以“霸蛮”的形象在书中出现。比如,写到父亲强硬逼迫姑姑嫁给其表哥的情节,几乎就是在控诉、在声讨。
当然,作者总体上对父亲是理解和同情的。在作者眼中,父亲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不仅有一身好手艺,还非常喜欢发明创造,有点乡村爱迪生的意思。由于这个人有游走四方的社会经历,其社会阅历自然是众邻所不能及,所以他在官渡滩乃至所在乡镇皆享有较高的威信和广泛的人脉。加之父亲待人接物非常仁义,因此结交了很多有知识甚至有权势的乡村人物。这些都是作者崇拜的地方。